水墨遊戲與信箋餘溫——油畫與版畫以外的趙無極

　　展廳裏的光，柔和地落在那些或奔放、或幽微的版畫線條上。趙無極的名字，在藝術史的長卷中，常與恢弘的抽象油畫相連，猶如星辰鑲嵌於夜空。然而，在M+「版藝匠心」的靜謐空間裏，近二百幅紙上作品，卻洩露了另一種親切的密語——那是他持續半世紀的「遊戲」，一場在石版、銅版與紙張間，與詩意、與回憶、與自我不斷對話的悠長遊戲。

　　這場遊戲的起源，始於1948年他刻意避開水墨、擁抱西方版畫技法的選擇。他不願被巴黎簡化為一個「中國畫家」的符號。於是，版畫成了他探索與隱匿的雙重路徑：既是以西方媒介融入當地的叩門磚，亦是將東方魂髓——從甲骨文的神秘筆觸到山水畫的氤氳氣韻——進行抽象轉譯的秘密實驗室。早期作品中符號的潛行，中期狂草般線條的爆發，晚期色彩與空間達至虛靜澄明的境界，這場「遊戲」的規則，實是他融會東西文化底蘊的生命律動。

　　然而，若要貼近這遊戲背後的溫度，或許得將目光稍稍移開畫作，看向那些未曾展出的、帶着手澤的信箋。顧媚——那位現已年邁，但年輕時歌聲如「小雲雀」、後以水墨寄情的藝術家，作為趙無極第二任妻子陳美琴的閨中密友，她保存了跨越半世紀的書信。在她記憶的庫藏裏，趙無極不僅是國際藝壇的大師，更是一個「最坦誠的朋友」。

　　「他畫畫有鋪癮，不畫不行，」記得顧媚以往撰文，在遠隔重洋的追憶中如是說。這份對藝術近乎本能的執着，驅動着他那場偉大的遊戲。但顧媚看見的，更是這遊戲背後，那個重情重義、愛憎分明的真人。他會因北京飯店隨意取下他的畫而氣憤直言，也會將珍貴的版畫慷慨贈予知音；他會在美琴去世後，於信札中向老友傾訴無盡的思念與孤寂，筆下流淌出《依然我倆》那冰河倒影連理樹般的淒美意象；他也會在晚年婚姻的鬱結中，於信裡坦率寫下「點解女人咁麻煩」的喟嘆。

　　顧媚從他的抽象畫中「看到真山真水」，這或許是最貼切的解讀。趙無極的版畫遊戲，從不是冰冷的形式實驗。那交融流淌的墨色與色彩，是山水，是記憶，是情感澎湃的浪潮與退潮後寧靜的沙痕。他將中國文人畫「寄情於景」的內核，用西方的抽象語彙重新鑄造。版畫於他，是比油畫更隨性、更直接的日記，記錄他從東方到西方，再從文化交融中淬煉出個人宇宙的心路歷程。

　　「他是個完美主義者，一絲不苟。」顧媚曾幾何時的這句話，點出了「遊戲」背後的「匠心」。那看似自由的揮灑，實是無數次推敲、毀棄與重來後的結果。他告誡顧媚「不好的畫要立刻毀掉」，這份對藝術生命的虔敬，貫穿了他從具象到抽象、從東方符號到宇宙景象的全部探索。版畫的「版次」限制，於他反成了修煉「從心所欲不逾矩」的道場——在限制中追求極致的自由與表現。

　　哲人其萎，而遊戲未終。展牆上的作品，從1949年到2000年，靜默地述說一個藝術家如何以版畫為舟，往返於塞納河與唐宋煙雲之間，在重點展品包括1950年與詩人Henri Michaux合作的《Lecture par Henri Michaux de huit lithographies de Zao Wou-Ki》、1951年《昔也納廣場》，以及1977年與詩人Saint-John Perse合作的《À la gloire de l’image et art poétique》等背後，何妨琢磨一位藝術家的文化探索。而顧媚記憶中那些鮮活的笑語、坦率的抱怨、深情的鼓勵，則為這趟壯闊的航程注入了人間的溫情與惆悵。我們在這趟展覽看到的，不僅是趙無極如何「融會中國與歐洲的文化底蘊」，更是一個有血有肉的靈魂，如何將他的愛痛、他的執着、他的鄉愁與他的超越，悉數煉進這一場名為「創作」的、詩意盎然的遊戲之中。

　　遊戲終了，匠心永存。那紙上斑斕交錯的，早已不只是墨與彩，而是一個時代文化交融的縮影，更是一份穿越時間、至今仍在與觀者細語的深情。

【趙無極：版藝匠心】展覽

 地點：M+博物館 地下大堂展廳
 

日期：即日起至 2026年5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