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2024
影評人羅卡自傳式紀錄片《聲影路》:宛如散文式的側寫,記錄一代知識分子的心路歷程
去年4月,第41屆「香港電影金像獎」將「專業精神獎」頒予影評人羅卡(本名劉耀權)和石琪(本名黃志強),以表揚他們的影評工作對電影業的貢獻。就在「卡叔」(文化圈中較羅卡年輕的一輩對他的暱稱)獲獎前的幾個月,他舉辦了好幾次私人放映會,邀請友人觀看他的自傳式紀錄片《聲影路》。事隔一年多,《聲》片今年5月起終於在戲院公映,雖然場次不多,但至少延續至6月底,讓普羅大眾有機會觀賞。
從表面看《聲》片的內容,或會令影迷感到好奇:人物傳記固然是紀錄片其中一個主流,但是自傳式的似乎不多,這一次卡叔不單參與拍攝和提供大量歷史資料,更親自擔任出品人,並以第一身撰稿和念出旁白。此外,以電影界幕前明星和幕後導演為主人翁的傳記電影當然不少,筆者也看過其他崗位如攝影師、配樂和服裝設計師的紀錄片,但是關於影評人的實在比較罕見。
當然,單純以「影評人」來概括卡叔的工作生涯,未免過分簡化。他在上世紀60年代曾出任當時極具影響力的《中國學生周報》總編輯。70年代從意大利回港後,加入了正步入黃金時期的無線電視,曾導演著名劇集如《CID》(1976年)等。卡叔的另一項重大貢獻,是在1978年與多名電影工作者共同創辦「香港電影文化中心」(有別於1999年成立、現仍活躍的「電影文化中心(香港)」),既培育了不少年輕的電影人,也推動電影欣賞的風氣。卡叔於90年代起先後在香港國際電影節和香港電影資料館任職節目策劃,從事有關香港電影歷史的學術研究。較少人注意的是,他於2005年退休後,仍不時擔任電影節目的策劃,以及幾部紀錄片的監製。總括來說,卡叔除了影評以外,在電影圈以至文化界多個層面,過去五、六十年間均十分活躍,舉足輕重。
卡叔表示,決定拍攝《聲》片,源於數年前他興起撰寫回憶錄的念頭,文字寫作尚未完成,就碰到導演王茵茵,有意將他的故事拍成紀錄片,因此就將回憶錄改以影像方式推出。去年試映後,羅和王再將影片的內容大幅改動,今天的公映版已與試映版頗為不同。筆者覺得,試映版有較多私人筆觸,友儕觀看會感受深刻;公映版雖仍以個人角度出發,但著重面向公眾的陳述,較能迎合並不私下認識卡叔的一般觀眾。(下文的討論以公映版為本。)
按時序劃分,《聲》片大致可以分成三個部分:卡叔在澳門成長的童年和少年時代;從來港入讀崇基學院(當時尚未升格為中文大學)到前往意大利修讀電影的追尋理想青年時期;以及由任職無線電視起的成熟時期──不過,電影的內容並非完全按時序編排。
《聲》片有不少段落一如憶述往事的散文,寫昔日的生活小節,看似平淡瑣碎,但溫馨細緻,也反映當時的社會面貌。這種特色在描寫卡叔童年和青少年時期的部分尤其明顯,從40至50年代澳門寧靜純樸的風貌,到全城居民午間一同收聽李我廣播「天空小說」《蕭月白》(1948年),以至卡叔舅父帶他看尊榮(John Wayne)西部片的往事,均令觀眾印象深刻。這一段落自然也會談到令他開始對電影感興趣的作品──是場面壯觀的荷里活電影,如歌舞片《出水芙蓉》(Bathing Beauty,1944年)和戰爭片《火海浴血戰》(Halls of Montezuma,1951年)。在這裡卡叔也提及美國在意識形態和經濟層面對戰後的港澳起著重大的影響。
不過,《聲》片在描寫卡叔的童年往事之前,先以他1970年拍攝的實驗電影《乞食》揭開序幕,呈現他30歲時迷惘的一面。這數十年來予後輩冷靜睿智、老成持重印象的卡叔,以前也曾經是「憤怒青年」。其實這也合理不過,他們出生和成長於二戰至國共內戰的一代,到60年代,目睹中國過去的苦難和香港從貧窮到富庶的經濟起飛,同時處身於左派與右派冷戰的夾縫中,思想上既有中國傳統文化的薰陶,又受到現代西方思潮的衝擊,自然會既萌生理想,但又不知如何實踐,需要不斷探討摸索,過程中有成有敗。卡叔的故事讓我們相當立體地看到一代知識分子(不少後來成為了香港政治、經濟、社會和文化各界的領袖)當時處身的環境。這些描述跟片中由卡叔拍攝的實驗短片和抗爭活動片段同樣彌足珍貴,這個課題也是香港歷史中有待進一步填寫的一頁。
對於從任職無線電視開始的成熟時期(或用卡叔在片中的說法是「進入建制」),影片著墨不多。從了解香港文化歷史的角度,觀眾或許會感到美中不足。上文提及卡叔曾任職或創辦的幾個文化演藝機構均曾對促進香港文化擔當重要角色,其中《中國學生周報》和「香港電影文化中心」在片中還算有一定篇幅,其他機構更少。如果卡叔能以第一身憶述為這些機構工作的點滴,同樣會成為重要的歷史資料。
這類回顧歷史的傳記紀錄片,如果主人翁不是長期在鏡頭下曝光的公眾人物,很容易會出現一個難題,就是適合應用的歷史片段不足,畫面容易流於沉悶。《聲》片對這個問題倒有聰明的解決方法:除了歷史新聞片段、卡叔自己的舊照片和影片,以至為這部電影補拍的新片段和模擬舊片外,更加插了非常大量的電影片段,粗略估計有逾50齣電影的片段曾在片中出現。這些片段不單用於卡叔介紹自己昔日的觀影經驗,更套用在適合的場景和旁白內容中,例如他憶述自己童年對灣仔的印象時,用上的是威廉荷頓(William Holden)於《蘇絲黃的世界》(The World of Suzie Wong,1960年)中走在灣仔街頭的畫面;介紹「香港電影文化中心」時,用的自然是《半邊人》(1983年);談到自己的移民抉擇時,卻竟引用董驃在《富貴逼人》(1987年)中的對白。這個別出心裁的處理令電影平添趣味。
卡叔大半生的轉變,或許能代表他們那一代部分知識分子的心路歷程:早年崇尚西方理論,他的筆名中「羅」字源於英國哲學家羅素(Bertrand Russel),「卡」字則採自美國邏輯學家卡納普(Rudolf Carnap);但到《聲》片結尾,談到如何面對未來,卡叔引用的卻是中國儒釋道三家思想──正如他早年致力推介西方電影,中後期的工作則以研究香港和中國內地的舊電影為主。這一代知識分子見證和締造了香港很多重要的歷史,筆者期望,他們之中有更多人樂意以不同方式發表自己的回憶和感想。
Source: 藝術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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